義烏制造世界杯70%的周邊商品,十平米商鋪百萬租金

    來源: 每日人物2022-11-24 15:28:50
      

    回望整個2022年,卡塔爾世界杯只是注腳之一,世界在變,而義烏永不停歇,這座城市依舊運轉著,注視戰爭、死亡、沖突、賽事和潮流的起落,以及記錄所有的時代情緒。


    (資料圖)

    文 | 鐘藝璇

    編輯 | 金匝

    運營 | 栗子

    永不停歇

    這是吳文莉經歷的第五屆世界杯。在義烏國際商貿城,她經營一家國旗鋪子,才十多平米大。但卡塔爾的哨聲一吹響,她經手的這批國旗,就出現在一百多個國家的酒吧、大廈以及世界杯球迷的手上。

    義烏什么都知道。所有國旗里,巴西和阿根廷的最多,足足出口了8個貨柜,大約160萬面旗子——這是世界杯一貫的兩位強者。讓她驚訝的是,今年哥斯達黎加人民的熱情不可小覷,盡管關于他們的報道版面并不多。這個人口只有513.9萬的國家,比代管義烏的浙江金華的人口還要少,卻足足向吳文莉要了1個貨柜。

    哥斯達黎加上次踢進世界杯,已經是8年前的故事。那是2014年,在巴西,哥斯達黎加從烏拉圭、意大利、英格蘭所在的“死亡”小組賽中成功出線,一路殺進8強,成為當年的最大黑馬。那一年,哥斯達黎加舉國狂歡,他們在城市廣場中央放置了超大屏幕,滾動賽事直播。同一時刻,太平洋西海岸,中國義烏的球衣商人溫從見在自家的電視機里,看見成千上萬的哥斯達黎加人民穿著他出口的紅色球衣,對著鏡頭沸騰,“像一片紅色海洋”。

    足球運動帶給人們的激烈與浪漫,跨越了任何國度、種族和文化邊界。吳文莉還記得,2004年,她剛剛入行兩年,5個南非華僑闖入她的商鋪,要求帶著所有的南非國旗離開。當時,南非共和國成功拿下2010年世界杯的申辦權,彼時曼德拉仍在世,這位總統先生舉起大力神杯在蘇黎世開懷大笑。一夜之間,南非國旗在中國義烏一售而空。

    ▲ 北京時間2004年5月15日,南非人在首都約翰內斯堡慶祝獲得2010年世界杯足球賽的舉辦權。圖 / 視覺中國

    吳文莉當時二十出頭,對國際政治了解不多,她告訴我,起初,她把這種熱情歸結于黑人的熱情與奔放,后來她才知道,這顆足球還承擔著另一項任務:讓面臨貧困、失業與種族分裂的南非,獲得重新走向正軌的希望。

    “那是最瘋狂的一年,二十多年,人肉帶貨,就那一例。”5個華僑,空手進來吳文莉的店鋪,繞過外貿公司和冗長的海運,決定人肉帶貨返回南非。按照國際航班規定,頭等艙最大免費行李額度是40公斤,在南非國旗有市無價,且市場備貨不足的情況下,華僑們坐進了吳文莉的工廠,盯著國旗生產,沒等味道消散,付完錢,匆匆帶著200公斤的國旗離開了。

    直到今天,任何與世界的連接,發生在義烏國際商貿城都不足為奇。從旗幟、足球、球衣,到哨子、喇叭、手拍器,義烏體育用品協會曾經估算,“義烏制造”幾乎占到整個卡塔爾世界杯周邊商品市場的70%。吳文莉和溫從見都是其中的注腳。吳文莉今年的國旗訂單的出口量增長了30%,而僅僅是世界杯訂單,就讓溫從見賣出了200萬件球衣。

    所有的交易,都發生在他們駐守的義烏商貿城。這里的面積足足有20個鳥巢那般大,7.5萬個商鋪聚集于此,出口外貿覆蓋230多個國家。有人計算過,如果每個商鋪停留3分鐘,以一天8小時行走時間為計算的話,走完整座商城需要1年零5個月。當然,義烏商人不會有這個心思走完它,他們更多的時間停留在自己的位置上,履行著這場國際貿易中屬于自己的那一環。

    同樣,義烏也沒能脫軌于新冠疫情的影響,這場全球大流行的病毒,緊緊捆綁著外商與義烏商人,“客人進不來”,是商人們最頻繁提到的詞匯。8月靜默期過后,我走在義烏街頭,從前游人如織的賓王夜市已經關閉,行人寥寥,幾乎沒有外國面孔,出租車司機告訴我:”現在的義烏,冷清的和過年一樣。”

    至于商人們,只能終日搗鼓手機,在線上和外國客人確認訂單。這也直接導致一個問題,盡管今年的國際訂單有所抬頭——根據數據顯示,2022年1至10月,義烏市出口總值3607.5億元,比去年增長了23%,但出不去、進不來的情況,讓老客人成了所有義烏商人唯一的收入來源,訂單扎堆效應明顯。

    吳文莉生產國旗的年限長,手頭客戶數量不菲,溫從見從事原創球衣,在義烏市場具備極大優勢,他們是獲利的少數人。但事實上,更多世界杯獎杯、球衣、紀念品商人告訴我,沒了新客,今年的訂單反響平平,加上8月的疫情影響,港口與工廠停工,訂單周期被迫拉長,四年等一次的世界杯,就像投石落湖,咚得一下,沒了聲響。

    時移勢遷,8年過去,哥斯達黎加從小將變老將,這支一半球員年齡超過30歲的球隊,再度走到了孤注一擲的境地。他們參與的卡塔爾世界杯也命運多舛,延遲至冬季開賽,主辦方甚至一度陷入“勞工“爭議。而這也將是C羅和梅西在世界杯的最后一役,有人稱卡塔爾世界杯是”諸神的黃昏“,難免多了一絲悲壯的意味。

    這種蕭索也飄洋過海,傳導至義烏。用吳文莉的話說,今年生意大勢不好,畢竟做生意就圖個天時地利人和。回望整個2022年,卡塔爾世界杯只是注腳之一,世界在變,而義烏永不停歇,這座城市依舊運轉著,注視戰爭、死亡、沖突、賽事和潮流的起落,以及記錄所有的時代情緒。

    ▲ 義烏商貿城全景。圖 / 視覺中國

    八爪魚的觸感

    世界一波動,總有人能瞧見機遇。義烏商貿城里的商人們,像八爪魚一般,伸出的觸角能感知到整個世界海洋的溫度,也感知到機遇的存在。

    圣誕彩條商人李國山這兩年的生意,就比過去好得多。去年11月,我曾在國際商貿城拜訪過他一次,那時他正為自己的圣誕彩條無法裝柜而發愁,眉頭緊蹙,總在嘆氣。但今年,幾乎可以用逆轉形容。

    他告訴我,賣得最好的是生日彩條,甚至超過了圣誕用品。其中的原因讓我驚奇:新冠沒有消失,尤其是2021年,國外的一些大型場所也關閉了,許多人將生日party從外邊挪到了家中。“生日彩條,以前是可買可不買,現在都待在家過生日,家家戶戶都得買。你想,這一年當中,過生日的人太多了不是?”

    僅僅是一款生日門簾,李國山接到的最大單子就有3千萬,這已經超過工廠短時間內的全部生產體量。就連一款帶“喜”字花樣的紫色生日彩條,也深受外國人喜愛,李國山當時也有些吃驚,“畢竟咱中國講究,非結婚不用喜”。后來翻譯悄悄告訴他,有些外國人不識中國字,就把這“喜”字當一朵花、一種裝飾來看。

    對李國山來說,往年主打的圣誕生意,今年變得可有可無。他十平方米的小店里,圣誕彩條依舊掛滿四面墻——天花板也不例外,但熱銷的生日彩條,卻被他擱置在桌旁的矮柜里,他認為這已經十分隆重,“真正生意好的東西,不需要宣傳”。

    作為國旗生產商,吳文莉只是坐在鋪子里,就把國際大事經歷了個遍。在卡塔爾世界杯前,俄烏戰爭、英國女王去世,都曾給世界帶去一陣波痕。外貿行當里,出口到邊境國家的業務,雙方一般都會選擇更便宜的陸運,但今年2月,戰爭一打響,吳文莉迅速接到了俄羅斯與烏克蘭國旗的空運訂單,加起來足足有數萬張,后來她粗略一算,“買烏克蘭國旗的多得多”。

    ▲ 8月,義烏,其他國家的客商在國際商貿城采購小商品。圖 / 視覺中國

    國際關系深深影響著義烏商人的生意鏈。李國山深有體會,他早年在俄羅斯邊境倒賣貨物,回到義烏后,過去積累的俄羅斯以及東歐客戶一直是主力軍。但現在,烏克蘭商人徹底不見蹤影,而那些曾經會給他帶巧克力的俄羅斯客人,也在持續的經濟危機下日漸減少。

    與這些相反的是,今年義烏的電熱毯、電暖器這樣的保暖用品訂單,收獲了驚人的增長。一位義烏商人接到了1000萬條電熱毯訂單,這也是他二十多年來,頭回和歐洲人做生意。從1月到8月,義烏出口的保暖用品的價值共計1.9億元,同比增長41.6%。從前只有中國女性鐘愛的“光腿神器”,也因此漂洋過海,到了歐洲。能源危機、寒潮來襲,燃氣、電價上漲的背后,還有物價的整體上漲,歐洲人搶購義烏制造的御寒裝備,是為了順利度過這個波折不斷的冬天。

    既然做的是國際生意,商人們就要有足夠的敏感,稍有不慎,小到生意起伏,大到個人命運,都有可能卷入風波中。吳文莉有一個原則,加字的國旗(除國家名字外),她一律不做,曾經有商人聯系她,希望在國旗上加印字樣,吳文莉果斷拒絕,畢竟文字不同于固定的國旗圖案,極有可能意味著立場與站位。

    還有一回,一個克里米亞地區的商人找到她,遞給她一個圖樣,那是吳文莉從業這么多年從未見過的旗子圖案。她是義烏國際商貿城最早從事旗子出口的商人之一,深知旗子背后的政治意味,就留了個心眼,并未接下這個訂單。

    很多時候,生意也是一場賭博,商人們需要學會自認輸贏。在歷屆世界杯開賽前,義烏商人除了接訂單,也會做一部分現貨,以供比賽中后期的空運準備。但具體“押注”哪個國家的國旗,自行揣摩,全憑本事。

    2010年南非世界杯,吳文莉在賽前將賭注押給意大利,制造了不少意大利國旗。就是章魚保羅精準預言的那一年,命運向西班牙傾斜,意大利在小組賽不勝墊底,爆冷出局。這樣的例子并非只有一個,她還曾經接到一個阿拉伯國家競選人的搖旗訂單,10萬面旗子,印上候選人頭像后,遙遠的中東突然傳來消息,候選人早早落選,那位下了訂單的中東商人,大失所望,干脆連30%的定金也不要了,拒不收貨。現在,這10萬個旗子還在她的庫房里堆著,成了垃圾。

    或許,只有生死難以預料,鮮有商人在這里下文章。英國女王去世的消息,吳文莉是突然接到的,她倉庫里平時備貨的英國國旗瞬間被一搶而空,當晚走空運,第3天便可以抵達英國機場。至于網上所盛傳的,義烏商家預判英國女王去世,她搖頭否認,“預判生死,沒有一個義烏商人敢這樣做”。

    ▲ 義烏球衣商人溫從見自己設計的原創世界杯球衣。圖 / 鐘藝璇攝

    原始、復雜,容納多元

    在過去的20年里,義烏商人創造了一個無比活躍、經濟持續增長時間最久的商業奇跡,得益于集中、規模、低價,他們也成為全世界最不容易被打敗的商人。在義烏商貿城,為了方便外國客人找尋,任何商品都以種類為單位劃分歸攏。這也意味著,沒有商人們會隨意挪動商鋪。從2002年商貿城落地至今,像李國山、吳文莉之類的商人,幾乎在這十平方里,度過了自己的半個人生。

    “都是街坊鄰居。”李國山這樣形容。他們在鋪子里從早坐到晚,彼此相伴一二十年。商貿城就是一個縮版社會,這里固定人口超過7萬人,更別說外商往來的鼎盛時期,流動人口每天可以超過10萬。

    就像海洋,有魚類,也有倚靠魚類與藻類生存的浮游生物。在看不見的地方,商貿城同時養活了另一大批人。縱橫交錯的商貿城岔道里,賣盒飯、賣衣物、賣瓜果零食的流動商販拉著推車在商鋪之間穿梭,按摩師傅和做美甲的姑娘拉著箱子,沿著商鋪左顧右盼,要是來得早些,還能聽到賣大閘蟹的商販在吆喝。

    每天駐守在這一小片天地,沒空逛街,也沒空打理人生。吳文莉指了指自己的眉毛,告訴我,這個眉毛就是商貿城的小販上門來紋的,要是久坐肩膀疼,一個電話,師傅們也會來到鋪子里提供按摩,如果還有更多需求,甚至可以在商貿城找到專做面部保養的人。

    水師傅在義烏商貿城待了五六年,常年提個布袋,里頭裝些簡易的按摩推拿工具,流動在國際商貿城一區和二區之間。這些年頭,他也認識了不少商人,一天按摩四五位,平均能掙七八百元,多的話甚至上千。

    ▲ 義烏國際商貿城內,一家出口足球的商鋪。圖 / 鐘藝璇攝

    2019年前,外國人成群結隊來,他給腰椎間盤突出的加拿大人推拿,還花2分鐘治好了非洲人的落枕,對方直呼“amazing”,塞給他200元人民幣的小費。按摩一放松,商人們興起時也會和他提起過去的傳奇,在線上支付尚未流行時,和外國客人現金交易是常態,那時候大家有流水一樣的單子,“鈔票把保險柜塞得滿滿的”。

    一來二去,不同于外頭聊的家長里短,這位按摩師傅也有了生意人的格局,他甚至向我反問,是否知道中國的宏觀調控政策。為了摸清商人們是否會消費的心情,水師傅還總結出一個規律,“人民幣匯率降了,我生意就好”——原因倒很簡單,貨幣貶值有利于出口。

    這里魚龍混雜,出現什么人都不稀奇。在吳文莉的商鋪前,地上有散落的名片,上頭寫著“討債”。在義烏商人和外國客商之間,存在著長長的產業鏈和生產周期,貨到不付款的情況并不少見,有需求就有生意,一群“合法”的中介也由此誕生了。吳文莉曾經接觸過其中一位,對方個子不高,其貌不揚,卻熟練6國語言,一嘴流利的阿拉伯語的場景,至今讓她難以忘懷。

    事實上,這些流動商販并不被允許存在。就像水師傅深知自己在“灰色地帶”掙錢一樣,商貿城詳細到每一條街道都有專人管理,按照規定,一旦被發現,輕則暫時沒收工具,重則罰款。只是時間一長,用水師傅的話說,“都是為了一口飯吃,有些也不好意思了”,天天都是熟面孔,只要不在明面上,迅速溜出視線外,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商貿城有規則,也有考核。店鋪常開,不能關門,是合同里擬好的一項。這也是為什么海外客人鮮見,彼此網絡聯系,這些商人還要來商貿城的原因。“在這里,只要超過3天不開門,就會有人找你了。”李國山說。只是,今年商人們的狀態并不好,打瞌睡、玩手機、跳健身操的大有人在,一些人干脆拜托對門,幫自己把商鋪閘門拉開,只留一個空蕩蕩的位置。下午3點,少有人來,在我和李國山交談的時候,對門商鋪的嗑瓜子聲清晰可聞。

    他倒十分理解商城的做法,如果家家戶戶都不來,客人更不來了,這是一個惡性循環。只是,每個人心里也清楚,“開門和不開門沒什么區別”。客人少了,管理員來得更勤了,過去,他巴不得和人對視,這意味著生意的開始,但現在,他得想辦法避開和管理員的眼神交流。今年,他默默將座位挪到了進門的右邊,過道再來人,也瞧不見李國山了。“反正也沒客人來了”,他擺擺手。

    11月上旬,商貿城的許多足球商鋪已經關了門,里頭一片漆黑,什么都瞧不清。一位足球商人隱晦地告訴我,市場近期在嚴查版權,“都關門避風頭去了”。世界杯有自己的授權商,且價格不菲,義烏商人們更多在低廉的制造品里打轉,可以在驚人的時間內迅速復制商品,但復制,同樣意味著容易被超越。獎杯商人汪超提到了一個例子,今年印度一家上市公司在中國市場直接開了500個模具,帶回印度,準備自己生產,從內銷市場做起。

    但義烏的優勢仍不可替代,從未有一座城市像義烏一樣,自身就是一個完整的商業體,一個商人要想在商貿城租下鋪子,大到裝修,小到桌椅板凳,上下樓的功夫就能解決。更別說義烏擁有成熟的基建、供應鏈與港口,以及中國商人在海外的良好信譽。溫從見記得,自己一位朋友曾看中非洲勞動力市場,帶著上千萬去招商引資,結果當地局勢動亂,政府信用差,廠房都建好了,愣是不通電,當地政府后來竟然回復,建議他自己蓋一個發電站。

    原始、復雜,容納多元,這就是義烏真實的商業世界,許多人仍離不開它。至于那些還愿意留在義烏的外國人,用李國山的話來說,“都要美死了”。由于往返不易,簽證難拿,多數外國人選擇離開中國,留下的人自然成了當地唯一的溝通中介。他們通常實地問價,選中幾款商品后,放在地上,用馬克筆在下方標注價格與類別,拍照傳給朋友或是老家的客戶。

    相隔數千公里,人情、利益和算計,總有操作空間。前段時間,有個外國人找到李國山,說要給老家的朋友訂貨,寫單子的時候,讓李國山多加了兩個點。這兩個點自然是他的利潤,交易結束后,李國山一攏賬,哭笑不得。“兩萬塊錢的貨,我才掙了3千,他一倒貨,掙了8千。”

    ▲ 日常的國際商貿城,商人正忙著打包貨物。圖 / 鐘藝璇攝

    成為義烏商人

    待了二十年后,李國山已經能從租金大致推斷哪些鋪子是最后的贏家。在商貿城售賣獎杯的商人汪超,鋪子只有十平米大,前些年,他花480萬一口氣買下了這里的租賃使用權——商貿城的經營位只出讓使用權,不交易產權,擁有480萬的使用權后,每年汪超只需向商貿城繳納兩萬元左右的租金,就可以長期使用。

    瘋狂的不止這480萬,一些遲來的商家,沒能拿到使用權,只能經過“二房東”交易,租金溢價由房東說了算。最巔峰的時候,商貿城一家5平米的鋪子,一年的租金高達800萬。這個價格已經到了令人咋舌的程度,李國山告訴我,這是一家出口頭飾的商鋪,生意在商貿城數一數二,“光是一年的營業額就上億”。

    但來不及眼紅,等到他們動搖的那一刻,時機往往已經晚了。李國山舉了一個例子,這兩年口罩生意紅火,一家賣圣誕樹的鋪子,前年心癢,也跟著倒騰了一批貨源,接了個500多萬的訂單。當時是2020年,疫情來勢兇猛,在外人眼里,口罩仍是個不愁賣的生意。只是等商人真正進去才發現,商機早已過去,海內外口罩吞吐量巨大,價格戰是唯一優勢,要想賣出去,只有盡可能地壓低毛利。找貨、出貨、交貨、回款,折騰一通后,對門的圣誕樹老板坐在鋪子里一敲算盤,后悔地直拍大腿,“這口罩生意,累死累活,就掙了5000塊錢”。

    “當你知道這世上有蛋糕的時候,這塊蛋糕往往已經被人家分完了,你再擠破頭進去,頂多就是舔個盤子。”李國山說。

    同樣是口罩,調轉船頭的成功例子并非不存在,這是義烏作為小商品市場的天然優勢。2020年,歐洲杯延期一年,球衣商人溫從見準備的球衣也被耽擱了一年,當年國內外多場足球聯賽也都空場舉辦,整個2020年,溫從見僅僅在球衣上就虧了500萬,最后只能把球衣以9塊9的低價上架到拼多多。

    居家隔離的時候,他在家看球賽,發現一些教練會戴款式新穎的口罩。他突然想到了一個點子,既然做醫用N95口罩資質高,不如出口一些潮流的無紡布口罩。當年恰逢美國總統大選,特朗普和拜登之間的拉扯已經進入白熱化,溫從見趁機在口罩上印刷二人頭像,飄洋過海戴在了支持者的臉上。

    口罩生意讓這個商人度過了最艱難的日子,也讓他挽回了300多萬元的損失。那年也是“義烏指數”被瘋傳的一年,媒體報道義烏商人有先知,對大選結果早已了然,義烏商務局在統計大選周邊時,也沒落下溫從見,“當時我的口罩,剛開始的確是特朗普賣得好,后來拜登更多一些”。

    ▲ 美國大選時,溫從見出口的特朗普標志口罩。圖 / 受訪者提供

    成為一個義烏商人并不容易,除去審時度勢、靈活變通之外,和外國人之間的見招拆招,已經是常見路數。經營圣誕帽工廠的陳芳黎最怕遇見日本人,他們對產品的要求到了嚴苛的地步,親自坐在廠里,一待就是十幾天,用檢針器沿著一個一個圣誕帽的邊緣細細掃描。吳文莉有一回給客戶交貨時,外國客人突然拿出臺機器,“就像醫生看X光片一樣”,把國旗貼在機器上,借著機器的強光核驗經緯度。吳文莉一下就火了,對方這樣的驗貨方式并未在下單時提及,給的就不是國標價格,她一氣之下,把足足一個貨柜的國旗盡數拉回,寧愿賠錢也不伺候。在倉庫放了幾天后,對方最終服軟,拉走了這批貨。

    ▲ 陳芳黎的圣誕用品工廠里,一位工人正在為圣誕帽粘辮子。圖 / 鐘藝璇攝

    有時候,客戶在選擇商人,商人也在挑選客戶。李國山曾遇上一個客戶,交貨簽單后,晚上找對方拿錢,客戶才告知他,貨柜空間有限,一半的圣誕彩條沒上海運,讓李國山自己帶走,卻無論如何不肯賠付那一半的貨款。這無疑是耍賴行為。李國山那時三十出頭,不肯吞下這口氣,溝通無效后,給了對方一拳頭。“錢最后要回來了,這個客戶我也不要了”。

    李國山覺得,自己憑借膽量才走到今天,那一代人有自己的血性和智慧。但現在,國際形勢大變,全球化紅利逐漸褪去,跨境電商和直播盛行,更直接的現實是,他們在不斷老去。

    吳文莉告訴我,自己在2016年前后曾嘗試過跨境電商,但后來小女兒出生,逐漸力不從心,加上只有初中學歷,美工、設計、策劃、運營以及產品的更新迭代,她基本一竅不通,轉了一圈,最終還是回到鋪子里。到了今天,快50歲的李國山,已經不覺得自己有優勢,他的侄子在三樓做著一樣的圣誕彩條生意,會俄語,媳婦又是大學生,“我拿什么和人家比”。也許唯一的優勢,是他那張臉,老客人只要還認熟,就有他一口飯吃。“我現在也是個靠臉吃飯的人了。”他說。

    今年11月11日,由于疫情持續沖擊,浙江中國小商品城集團對所屬的國際商貿城、數碼城、賓王市場等9個市場范圍內的商位使用權人,給予減免2022年6個月租金。這讓絕大多數商人們減緩了一些壓力。但對這些邁入中年大關的商人們而言,以家庭為單位的商業模式,最終還將面臨代際更迭的問題。

    在商貿城,年輕的面孔背后多數有父母輩支撐,汪超就是跟隨家族,畢業后直接開始做獎杯生意。在擁有7.5萬個商鋪的商貿城,找不到一家上市公司,如果沒有下一代接手,最終的結局只能是歇業散去。吳文莉認識一家賣玩具棋的鋪子,老板娘身家數千萬,早已財富自由,大兒子不愿接班,只能繼續等小兒子長大。李國山也勸過女兒,大學畢業就跟著自己干,女兒不愿意,想去大城市闖一闖,他做了一輩子生意,沒給人打過工,吃得了生意上的苦,卻受不了被管理,他自然無法理解年輕人的想法:“這不給人當隨從嗎?”

    但女兒抗拒的,是李國山習慣了的早八晚五的日子。盡管商貿城來客寥寥,他依舊最早一批來,最后一批走,這是他的職業,更是他的人生。“二十年了,有幾個人能坐得住,就這十平米大的地方。”

    2022年即將過去,圣誕節已經是最后一個海外節慶日,也是商貿城的最后一筆大生意。陳芳黎的圣誕工廠在做一批泰國貨,幾個女工人給圣誕老人帽粘辮子、抹膠、粘貼,就著大拇指一摁,一天可以加工成千上萬個圣誕帽。只是今年的圣誕,有人歡喜有人憂,韓國客人早早進了貨,前段時間,他告訴陳芳黎,梨泰院踩踏事件后,自己十分憂心今年的圣誕是否還能繼續。

    一切又驗證了那句話,義烏什么都知道。

    ▲ 2022年10月13日,浙江義烏,一家企業工作人員拿出世界杯國旗半成品準備加工。圖 / 王剛(浙江分社)/中新社/視覺中國

    (文中涉及人物吳文莉、李國山、汪超、陳芳黎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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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鍵詞: 2022年世界杯

    責任編輯:sdnew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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