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70多萬人口的江蘇高郵,看懂中國

    來源: 秦朔朋友圈?2023-08-16 10:20:38
      

    8月初,我到江蘇揚州所轄的高郵市做了三天調研。

    高郵有2240多年建城史。公元前223年,秦王嬴政24年,在此筑高臺,置郵亭,故名高郵。

    高郵擁有京杭大運河遺址等6處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京杭大運河如玉帶般流經高郵,長約43公里。


    (資料圖片)

    高郵常住人口71萬,戶籍人口79.6萬人,面積1963平方公里,其中水面約占40%。高郵湖面積780平方公里,為全國第六大淡水湖。因河流成網,蕩灘成片,不少人說“高郵是用水做的”。目前高郵每年的水產品總量近20萬噸,羅氏沼蝦養殖面積占全國的1/5。高郵麻鴨是全國三大優良鴨系之一,高郵咸鴨蛋是國家地理標志產品。

    7月底,賽迪發布了2023百強縣榜單,高郵排第66位,2022年GDP突破千億,工業開票銷售突破1300億,一般公共預算收入超過40億。

    01. 從高郵探究什么?

    我到高郵調研,并非因為它處于中國縣域經濟的最前列。

    江蘇有40個縣和縣級市,23個上榜全國“百強縣”,高郵在其中排第20,剛好是中游。當然,如果放在全國1800多個縣和縣級市中,高郵是上游,但“上”得也有限。

    2022年全國人均可支配收入為3.69萬元,高郵為3.78萬元,只高出一點點。

    雖然高郵不在最前列,但一直在努力奔向前列。

    我希望通過高郵這個樣本探究的是——

    1. 改革開放后中國一些地方特別是沿海區域的增長,相當程度上受惠于全球價值鏈的帶動,而高郵長期沒有什么外資企業,也未得開放風氣之先,基本走的是內生型自主發展之路。這條路,有沒有希望?

    2. 高郵土肥水美,但高郵湖現在“十年禁漁”,不能靠湖吃湖。高郵沒有金屬礦產、煤炭、石油等資源,歷史上沒什么央國企投資,也沒有茅臺、“寧王”那樣一柱擎天的支柱,到現在只有一家上市公司(傳藝科技)。高郵不是金融城市,全國人民不管在哪兒做交易都為那里的交易所、金融機構做貢獻,也不像游戲公司,只要開發了一款好產品24小時都有人給你交錢。不過,中國大多數地方可能都像高郵這樣。這種命,能不能發達?

    3. 作為四線城市,崇文重教的高郵每年考出去不少大學生,但畢業后很少回來。高郵的高等教育資源匱乏,只有揚州大學在這里建了現代農業科教示范園區,揚州市職業大學剛剛開建高郵湖校區。這種人才條件,有沒有可能驅動創新與高質量發展?

    每一塊土地都是一座課堂。在高郵,我從波司登制衣工廠縫紉女工的手上腳下,從羅氏沼蝦生態養殖基地農民的手上腳下,從高郵鴨集團鴨蛋加工車間工人的手上腳下,從路燈照明企業銷售員的手上腳下,感到一種命運的力量——手停腳停口就停,日日勞作不得歇。

    這就是命,可能也是大多數地方,大多數中國人的命。

    但手不停腳不停,就是苦命嗎?倘若手腳真的停了,一點苦也沒了,那大概人生也終結了。

    高郵人是喜歡勞作的,因為勞作才能過上更好的生活。他們臉上并無苦澀,而是平常,自若。

    靠勞作,高郵成了中國羽絨服裝制造名城、路燈制造基地、特種電纜基地,更不用說名聞遐邇的麻鴨咸蛋羅氏蝦了。在傳統的機械裝備、電線電纜、紡織服裝三大產業外,高郵也在大力發展光儲充、照明燈具、電子信息三大新興產業,即“3+3產業體系”。

    高郵人的幸福指數其實挺高。一杯豆漿一碗面一個雞蛋是市民最普遍的早餐,5塊5一份;城區不錯的地段,房價六七千元一平方;老百姓閑暇時就到西堤運河文化公園健身漫步,看珠湖夕照、水光帆影,雖無大城市的摩登,也無大城市的焦慮。

    高郵,不是最先進的中國,但可能代表了大部分的中國。

    在我看來,高郵之路,是吃苦耐勞的本地勞動力和一批創業帶頭人的結合,是內生型自主發展和外向型開拓創新的結合。這里所謂“外向型”,并非一般理解的外資外貿,而是指努力挖掘探索自身之外的,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要素與市場,將之與高郵人的奮斗相結合。

    在國際環境風云莫測的今天,很多人都在講內生發展。但光內生是不夠的,很可能走向自閉自滿。國家倡導自力更生,“自”很重要,“更”更重要,即不斷更新自我,創造新我,在一個更為廣闊的中國乃至國際大市場上,尋找自己能夠參與、適合參與、一展身手的方向,并把機遇變成現實。

    所以核心還是人,是人的主觀能動性和創業創新精神。

    02. 勤快人×帶頭人

    一個地方要發展,最起碼的條件是人要勤快。

    在波司登制衣車間,我了解到這里的工人一天能做8件羽絨服,而北邊一些地方的工人只能做五六件,所以總部在常熟的波司登集團就壓縮那里的訂單,增加高郵的訂單。

    “現在充絨環節已經自動化,但縫紉環節還需要人。高郵本地人心靈手巧。用縫紉機縫衣袖,外地工廠的工人要用兩只手,高郵姑娘一只手就能完成,速度很快,所以能做更多單子。”高郵經濟開發區的同志說。

    截至2020年底,高郵共有各類紡織服裝企業350余家,規模以上企業46家,從業人員4萬多,本地工人占比90%以上,年收入6~8萬元。依托熟練工人的隊伍,高郵在業內享有“沒有不敢接的大單,也沒有不敢接的難單”的美譽。

    2020年,高郵紡織服裝企業共加工各類服裝超過1億件,其中羽絨服裝2000萬件,龍頭企業波司登就有四五百萬件。

    波司登制衣公司位于經濟開發區,目前有2000多名員工。在4個鎮還有4個加工點,每個加工點200多人。加工點設在鎮里,方便就地就業,也無需每天用大客車往返接送,但用工、培訓、管理標準都是一樣的。

    高郵服裝產業起步于上世紀80年代,一批“三來一補,加工貿易”的企業為擴大產能,與鄉鎮企業合作,帶動了農村剩余勞動力的轉化。本世紀前十年是高郵紡織服裝業的黃金十年,峰值時有“666”的說法,即有近600家企業,近6萬名員工(占全市工業從業人員的45%以上),60億元收入。

    之后,國家的環保要求越來越高,粗放經營的作坊式企業在處理羽絨和羽毛加工時存在廢水污染,漸漸被逼退。那些注重環保、設計、數字化,有技術優勢的龍頭企業漸漸成為產業鏈主和主導者。

    在高郵服裝產業發展史上,2005年12月5日意義重大。這一天,波司登制衣有限公司落戶經濟開發區。項目引進了法國CAD設計系統、意大利蒸燙流水線和德日等國的專業化生產設備,2006年建成投產,2007年就以稅收4500萬元成為高郵數一數二的納稅大戶。

    從服裝開始,波司登集團在高郵投資了紡織、物流、商業、酒店、工業園區、光伏等產業,2022年納稅超4億元,占高郵一般公共預算收入的10%。

    把波司登集團引進高郵的是本地企業家何其新。他1966年出生于二溝鄉中東村一個貧苦農家,家里靠一年兩季的莊稼勉強維持溫飽,還要養鴨子補貼家用,那時一只成熟的鴨子只能賣兩三塊錢,“如果有傷亡,辛苦一年也落不下幾個錢”。

    何其新年少時就去工廠打工,后來開了自己的小服裝廠,逐步發展,幾次更名,到2005年已有員工1700人,是高郵人數最多的服裝廠。也是在這一年,他贏得了波司登集團的信任,雙方合資成立了江蘇波司登制衣公司,波司登總部占55%,他的企業占45%并負責全權管理公司。

    何其新說,早在1997年他就去過常熟,但波司登集團當年不愿意到高郵。之所以2005年態度180度大轉彎,“是看中我們產品的質量和按時交貨的能力,更看中我們有著一大批熟練的制衣工人”。

    如果說何其新是服裝產業的帶頭人之一,高郵的路燈產業則有一位公認的奠基人——陳景春。他是高郵第一家燈具生產企業——高郵縣照明器材廠的開創者。

    領路人陳景春

    1972年,高郵郭集公社盤塘大隊支書姚佩山和主任聶恒才,不甘心農民一天只能掙三四毛錢,決定冒險辦廠,通過熟人認識了曾在縣屬企業工作過的陳景春,請他來搞散熱器、矢錐加工。但由于計劃經濟條件下到國營無線電廠弄點材料都是投機倒把,創業條件實在不具備,他只好黯然離開了盤塘。

    1976年,隊辦企業有了一些空間,姚、聶二人又想到陳景春,一請再請,9月12日他終于來到盤塘村,創辦了高郵縣照明電器廠。沒有廠房,就借了生產隊的幾間破舊倉庫;沒啟動資金,就賣了生產隊的兩頭豬;做鎮流器沒有熬絕緣膠的設備,就用社員家的湯罐代替;沒有煤炭,就支著土灶用柴火燒;沒有床,就睡在拖草糞的“鴨托子”里;沒錢買材料,連社員賣雞蛋的錢也被姚支書借來。白天還不敢生產,夜里陳景春才帶著徒弟苦干,一夜能做出十幾個鎮流器,然后裝入麻袋,背在肩上,趕汽車、擠火車、乘輪船,去敲城市里路燈管理部門的大門。

    幸運往往不期而至。有一次陳景春到成都出差,無意中得知山東淄博一家無線電廠面臨倒閉,有幾千臺鎮流器的庫存。他立即趕去,以每臺5元的價格買下,經測試、檢驗、包裝,以每臺16元的價格賣給自己的客戶,收獲了第一桶金。從此,他們從零敲碎打走上批量生產之路,開發了燈桿、系列照明燈具、高桿燈、中華燈等系列化產品,深受市場歡迎。

    企業發展了,村里人的生活也大為改變,灌溉、橋梁、公路、電燈、新房、校舍等基礎設施日漸完善,大批年輕人進廠學會了技術,娶上了媳婦。銷售業績突出者,子女可以優先進廠。60歲以上村民還能領到養老補助金。

    1989年,高郵縣照明電器廠企業產值突破1000萬元,成為高郵的明星企業。聶恒才說,沒有陳景春就沒有高郵燈具,同時,高郵人勤勞聰明的秉性和脫貧致富的強烈愿望,也推動著他們敢想敢干敢創業,不怕吃苦不怕失敗。“他們模仿能力強,一個學一個;共同致富欲望高,一個帶一個;一個骨干企業孵化出一串企業,逐漸形成了產業集群。”

    我走訪了諾爾集團、龍騰照明、豪緯交通等多家照明企業,幾乎所有受訪者都提到過陳景春。諾爾集團展廳還專門以“星火搖籃:吃水不忘挖井人”為主題介紹了陳景春一代的拓荒者。

    經過40多年的跋涉,高郵的路燈和照明行業已經實現了從游擊隊到正規軍,從手工活到機械化自動化,從單一照明到智慧多功能照明、綠色環保照明的多次躍升。目前高郵市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集聚了近1300家路燈和智慧照明企業(規上80多家),從業人員4萬余人,形成了路燈燈桿、燈具、光源、表面處理、配件生產、配套服務一條龍產業鏈,年總開票銷售收入200億元左右。高郵占據了全國近70%的燈桿市場和25%的路燈成品市場份額,5000多名營銷人員活躍在各地,銷售網絡遍及所有大中城市,還有400家跨境電商讓高郵產品遠銷世界。

    如今高郵農村最重要的富民產業羅氏沼蝦,在起步期也有一位著名的帶頭人。他叫周長文,1982年就在張軒鄉(現龍虬鎮)搞水產養殖。高郵本來不產羅氏沼蝦,1990年張軒鄉從外地引進了1.75萬尾羅氏沼蝦尾苗,周長文主動請纓在自家的魚塘里試養,到1992年開始大面積引進養殖。

    周長文不僅自己養殖,他最多時的養殖面積達到500畝,還帶領村里的50多戶農民養殖,2006年創辦了“長文水產養殖廠”和“小康水產專業合作社”,形成產、供、銷一條龍服務體系。因貢獻突出,他曾當選為全國勞動模范。

    高郵人現在把羅氏沼蝦叫高郵大蝦。截至2022年底,全市高郵大蝦的養殖面積近9萬畝,年產約3.4萬噸,總產值超40億元。全市有保種繁育企業19家,蝦業經紀人600余人,捕撈工1萬余人,運輸活水車500余輛,加冰、加水電經營者200余人。有批發市場2家,飼料生產企業15家,水產品加工企業30余家,藥品、肥料生產企業20余家,飼料、藥物等蝦需物資銷售點140余個,合作社近100家。

    據介紹,現在高郵大蝦養殖戶有3500余戶,帶動近10萬名農村勞動力就業,畝均養殖純收益超5000元,戶均超15萬元。有3000多養殖戶通過養蝦在城區買了房,為高郵的城市化作出了不小貢獻。

    天道酬勤。追求富裕、吃苦耐勞的民風、民氣是基石,但最早吃螃蟹、具備“乘法效應”的帶頭人,在某些階段可能更重要。他們一起創造歷史。

    03. 做產業的命運,就是永無止境地創新

    用現在的話說,陳景春、周長文、何其新都是實體經濟的推動者。

    我在高郵的體會是,做實體經濟真不容易。手停腳停,自然沒飯吃,但光是簡單重復手不停腳不停,也不夠。因為不斷有各種壓力(如政策壓力、市場壓力、畝均稅收標準壓力)和新的要求,讓你必須與時俱進。你超越不了自己,也會被淘汰。

    比如在綠色發展的硬要求下,江蘇省兩年前頒布了《池塘養殖尾水排放標準》,自今年6月1日起,現有養殖水面100畝以上連片池塘、單個養殖主體水面大于50畝的池塘以及工廠化等其他封閉式養殖水體的水產養殖尾水,必須達標排放。“放養低密度、飼料低蛋白、不排水捕撈”的生態化養殖勢在必行。我在龍虬鎮的高郵大蝦生態養殖示范園看到,每個育苗池棚架上都掛著養殖生產記錄板,詳細記錄養殖水體的水溫、PH值、氨氮、亞硝酸鹽等數值,還有放苗日期、放苗數量、日投喂量、生長進度等信息。每個塘口的排水口也會陸續安裝水質監控儀,超標排放第一時間就會報警。

    生態養殖后,養殖密度低了,但蝦的上市時間可以提前半個月左右。每只蝦重量提高了,單價也會高,三兩重的一只賣38塊錢,畝均效益比高密度養殖時要高。把蝦裝進保鮮袋,可以保鮮17個小時,供應上海、北京等地的盒馬鮮生等超市不成問題。

    要做到生態養殖,需要有大的投入,要靠政府。但政府并不是什么都包攬,具體養殖還是靠農民,只是他們現在更像工人,固定月薪4000多元,加上土地流轉等收入,一年起碼能有五六萬元收成。

    又如我在高郵鴨集團食品加工有限公司了解到,雖然咸鴨蛋“淌金流油”,但直播間里一直有網友詢問“有沒有咸度低的咸鴨蛋”。如果只是縮短腌制時間,可以降低咸度,但蛋黃無法起沙流油。公司通過調研了解到,華中農業大學王樹才教授團隊研發了一款可以通過高溫高壓讓鹽分子迅速透過蛋白進入蛋黃的技術,既能降低蛋白中的含鹽量,又能確保蛋黃起沙流油。在王教授團隊的指導下,他們開始建設10間快速腌制小屋,每間小屋一次可腌制10萬枚“不咸的咸鴨蛋”。龍虬鎮正在打造占地500畝的高郵食品產業園,一個重點就是通過科技賦能,提升食品產業鏈的科技含量。

    養鴨的方式也在變化,開始“籠上養鴨”“發酵床養鴨”,通過“云上牧場”智慧農業系統的操控,實現智能化、現代化、科技化養鴨,這樣還節約了土地資源。鴨蛋的“蛋品生產”,從飼養管理、蛋品檢測、加工包裝等環節,正在走向數據化、可視化。高郵鴨集團還與南京農業大學合作,研制高郵鴨肉鹽水、風香、醬香味等深加工產品,提高附加值。

    產業的革新、創新,既是政策的要求,消費者的要求,也是因為傳統工人的年齡越來越大。波司登制衣工人平均年齡45歲,有的已經干了30年,燈桿制造方面的產業工人很少有50歲以下的。他們不可能一直干下去。年輕人又不愿意進工廠。所以必須加快推動自動化、數字化、智能化。

    還不只是年齡問題。高郵傳統產業普遍存在技術含量低、品牌弱等問題。路燈企業超千家,主要集中于燈桿制造,總體處于價值鏈中低端。加工、組裝、配套的產品多,利潤率低,一般不超過4%。龍頭企業的研發投入也不高,大致為銷售總額的2%左右。此外,也存在著環保壓力。

    顯然,高郵的產業發展不能原地踏步,必須轉型升級。此次調研,我去了航天鋰電、法馬交通、歐力特能源科技、中環艾能等新興產業企業,看到了全新氣象。

    航天鋰電科技(江蘇)有限公司,是從深圳引進的一家專業的大圓柱磷酸鐵鋰電芯技術和產能平臺。他們的核心產品是鋰離子動力電芯,已建成投產的車規級智能工廠共3層,每層3萬平方米,生產高度自動化。航天鋰電產品的應用市場包括標準重卡電池包、5.2MWh儲能系統集成、400KWh獨立儲能柜、戶用電池包、純電動輪式裝載機等。

    公司總經理龔盼星是湖南人,2008年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財政金融學院,進入金融行業做了10年,后來加入了航天鋰電的團隊,并舉家從深圳遷到高郵。她說:“之所以在高郵落地,并不只是因為成本,事實上這里1度電要6毛錢,西部只要3毛,做一年就多出5000萬成本。但這里有綜合優勢,營商環境優勢,人才也好招聘,所以做高附加值組裝的電芯,很適合放在這里。”

    龔盼星堅信中國未來的制造業都將是綠色工廠,她也希望更多學金融的人加入制造業,共同推動中國的新制造、精益新智造。

    和龔盼星類似,法馬交通的創始人楊朝友也是從深圳到高郵投資建廠,不同點在于他是本地人,理工男,大學畢業后在深圳打拼,2005年創業,在智能交通領域拼出一片天,生產集中協調式一體交通信號控制機、聯網式智能交通控制機、單點式智能交通控制器等智能交通設備,并打造出行業領先的智能聯網信號控制平臺。2021年,法馬交通成為國內首個信號燈年度出貨量突破8萬套的廠商。

    從在深圳創業起,因為規模不斷擴大,楊朝友每兩年就會換一個地方。2014年底,在高郵政府“鳳還巢”招商引資誠意的感召下,他決定回家鄉建一個制造園區,2016年投產。在深圳做研發,在高郵做制造,在全國各地做銷售服務,在網上進行協同辦公,是法馬交通現在的模式,預計他們今年能做到6億左右的合同銷售。

    法馬做交通,和本地大多數路燈照明企業的切入點不同。法馬是從軟件入手,從提供智慧交通安全解決方案入手,將產品和服務鏈接在一起,并通過物聯網運維管理平臺介入隱患排查和服務。早在2007年楊朝友就組建了研發團隊,專攻交通安全的小場景。目前的研發,一部分是平臺、算法、嵌入式軟件等,一部分是設計工程部門,跟著訂單做小的、結構化的修改,在深圳共有100多人。

    楊朝友說:“研發在深圳,支出很大,決定了我們必須做有技術含量的東西。比如交通隱患排查,傳統方式是人到路上巡查,我們是在車上加裝攝像機,實景拍攝,把采集的數據傳到排查平臺上,然后用算法將數據與國家標準、行業標準比對分析。又如國道、省道跟鄉村道路交匯處的安全隱患很大,學校放學時的車流人流很復雜,我們都有專項解決方案。作為民企,我們比較靈活,可以提供相對個性化和定制化的服務,而且越來越走向前端。比如在惠州仲愷新區,我們和移動運營商一起做兩條道路的改造,從電、網部署應用到帶寬設計這些頂層的部分做起。移動運營商負責通訊,我們負責交通。”

    法馬交通在國外也做了大量項目。尼日利亞首都100多個路口的交通整套方案就是法馬做的。當地供電跟不上,全部做了太陽能產品。“太陽能產品應用中有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無線信號傳輸。路上的干擾非常多,像大功率汽車發動機、修路的電鉆等。必須解決干擾的問題,道路安全才能體現,否則信號被干擾亂了,會出大事。”

    “市場一直會卷,你想好好睡一覺,市場就是不讓。但這也會倒逼我們提高自身的經營、治理和服務,在市場上經得起PK。我覺得也是好事。”楊朝友說。

    法馬交通這樣的企業正對高郵本地企業形成帶動。更多企業都把研發、設計、營銷等功能放到了深圳、上海、南京,也都在推動數字化轉型。

    楊朝友對為法馬工廠做數字化改造的咨詢公司說:“做完法馬的項目,你們可以服務更多的高郵企業,只要保護我們的商業機密就行。”

    04. 有為政府的驅動力

    產業升級與轉型,引進新力量,調整舊的資源配置,這都需要有為政府的介入。

    我在調研前,高郵市工信局給我提供了近20萬字的資料。有一份《“3+3”產業發展白皮書》,對每個產業的發展背景、高郵的現狀、未來發展方向和路徑、主要任務與保障措施都有詳細說明。像智慧照明,下一步工作方向和路徑主要是:1、內聯外引結合,加速產業擴張;2、突出創新引領,推動強強聯合;3、構建支撐平臺,擴大品牌影響;4、打造試點示范,實現復制推廣。均有翔實的分析與規劃。

    我看到的一個顯著變化是,高郵過去的產業擴張主要靠有限的自我積累,現在則向引進資本、產業基金的模式轉變。一方面,通過現有產業內部企業的橫向聯合,相互持股,資源共享,利用現有的資質要素,推動有影響的標志性企業的發展。另一方面,引導有條件和內涵的企業利用自身優勢吸引實力雄厚的上市公司、國際知名企業加入,通過聯姻、入股、控股、兼并等市場化手段構建更有競爭力的聯合體,繼而爭取資本市場的支持。在智慧城市建設的大背景下,高郵已經引入了啟迪智能網聯集團、中電海康集團等大型企業,并通過地方智慧城市示范項目的建設,聯合進行產業整合,推動產業升級。

    調研中我強烈感受到政府在做優營商環境、加大招商引資力度方面的“卷”。在營商環境方面,2022年高郵開辦企業實現了0.5個工作日辦結,完成了揚州首例中小型低風險工程建設項目“1.5天極簡審批”,工業用地推行“帶方案掛牌”,還出臺了“人才新政10條”。在招商引資方面,2022年高郵瞄準“國資民資外資”開展“全員全域全時”招商,新簽約項目162個,連續三個季度奪得揚州招商引資“擂臺賽”紅旗。特別是新批外資項目16個,實現外資到賬1.3億美元。在項目攻堅中,推行項目建設“兩會三制”閉環服務模式(項目協調會辦會、現場督查推進會,項目秘書制、服務清單制、全程代辦制),開展重大項目建設“家家到、月月看、季度賽”,只爭朝夕。

    今年初,高郵還啟動了重大項目建設干部監督聯動機制,通過推進重大項目的磨礪,倒逼干部“問題到我為止”,樹立“有解思維”,不要總說“不能辦”,而要多想辦法“怎樣辦”。市里每個季度都對在建、已建項目進行觀摩,園區每個月也組織一次觀摩。經濟開發區一位領導說:“哪是觀摩團,分明是測試團。項目投資體量、資金何時到位、設備啥時進場,介紹項目進展的不是企業負責人,而是負責掛靠聯系重點項目的掛聯領導。一開始,掛聯領導偶爾還讓人做個指示牌,或手上拿個小紙條。可幾次下來,你不能總講老一套吧。地球天天在旋,項目天天在變,不對項目完全熟悉,經不住領導盤問呀!”

    每一個項目,從洽談開始有一個聯審程序。發改、工信、自規、住建、水利、稅務、市監、行政審批方方面面坐在一起,聯合預審項目的合法、合規性。如果都認可,集體簽字。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是,一旦項目簽約了,就當作沒有實質性、關鍵性的問題了。如果還存在能耗指標不夠、排放指標沒有等雜音,那就是相關聯審部門的責任。項目聯審時,困難可以提,一旦簽了字就必須無條件服從、服務項目審批,開工建設。每周一上午,經開區領導班子要花兩三個小時把今年新招引的30多個項目簽約、審批、開工、投產的序時進度捋一捋。對到了序時卻沒有完成事項任務的,就要問原因,促落實。

    經濟開發區、高新區、城南經濟新區(從上到下)

    今年上半年,高郵經開區實現工業開票銷售291億元,完成正式簽約項目13個,其中50億元項目2個、30億元項目2個、10至20億元項目2個、10億元及以下項目7個,制造業外資實際到賬2987萬美元,完成全年制造業外資任務的88%。

    光儲充產業是高郵新興產業的重點,主要包括光伏和儲能電池,最初發軔于2003年,現有國家高新技術企業19家、省級以上專精特新“小巨人”企業5家,揚州瞪羚企業3家。在歐力特集團下屬的能源科技公司,陪我來調研的經開區主任和企業創始人袁朝勇就投資、引資、技術深入交流,我感覺主任比企業家對發展還著急,不禁問:“企業的事,你怎么比他還急?”

    主任脫口而出:“因為它這個種子在我們這里生長,我們希望它高質量成長,也想給高郵的企業家加一點壓力,不是賺了一點錢就到此為止了。”

    袁朝勇插話:“你看政府領導是敢于挑擔子的,上面要求他全身心投入,把指標往他身上壓,他也很急,總是希望我們發展快一點,再快一點。”

    說實話,我一直認為政企之間要有一臂之隔,企業如何經營要按規律。不過,經開區主任下面的一段話讓我瞬間肅然。

    “其實說到底,就像我經常跟家里人講的,就一句話,我們是土生土長的高郵人,是跑不掉的。我們要在這里退休,如果到時經濟不好,工資也拿不到,那不要怨后人,首先要怨自己當時就沒做好。”

    他詳細地給我攤開了一本賬,講了開發區從一張白紙建到現在總共投了多少錢,因為大多都投在拆遷、基本建設上,所以要拉起整個產業,還要投多少錢。“坦率說,還要繼續負債,負債頂峰還沒到來,但根據現有的五大產業規劃和產銷比,我們能大致算出未來每年能形成多少一般預算收入,扣掉融資成本還剩多少。日常保運轉需要的錢是不多的,到那時就能形成良性循環。”

    高郵開發區已經與省信保集團成立了“園區保”,以解決企業融資擔保、企業互保、保費偏高的問題;成立了集體性質的人力資源公司,以解決企業招工難、民營人力資源公司收費高、服務不及時、派遣人員素質不滿足要求的問題;成立了國有物業公司,建設了中央廚房,為不具備建食堂的企業員工提供餐飲服務;建設了約4萬平米的員工過渡宿舍和高層次人才宿舍;成立了專項基金,已經完成一單7000萬元的股權投資;常態化地開展校院企合作,幫助企業解決技術、管理、轉型等問題。

    他們正在做的事情包括:組建供應鏈金融公司,為企業大宗物料采購服務;引進三峽能源等央企國企,投資建設削峰填谷電站,幫助企業降低用電成本;設立專項資金,為外商投資企業以設備投資的提供關稅服務;

    他們準備做的事情包括:推進現有國有公司由雙A評級提高為雙A+,提高融資能力,降低融資成本,2024年創造條件收購一家上市公司,進一步提高融資能力,服務招商和項目建設。建設工業鄰里中心,完善城市功能。

    聽了介紹,我對地方政府、園區的負債問題釋然了一些,至少不會再簡單把負債當負擔了。負債是為了發展,有了好的發展,債務并非不可克服的問題。對此,基層干部心中大體有數。

    05. 結語

    從高郵返程上海,訂高鐵票沒有一等座,我覺得坐二等座也挺好,挺安心。

    生活,就該安之若素,隨遇而安。

    高郵之行,為我認識中國經濟提供了一些新的思考:

    1. 我們中國的各種資源條件,決定了大部分地方,除了手不停腳不停地勞作,奮斗,別無出路。

    2. 但手不停腳不停,可能也只能解決溫飽問題,告別低收入陷阱。如果止步不前,還是沒有更好的出路。

    3. 因此必須依照高質量發展的要求,不斷轉型升級,提高全要素勞動生產率和價值創造能力。這是螺旋式的發展,也是痛苦的自我革命與超越,一點也不容易,而且也很“卷”。有個名詞叫“中等收入陷阱”,我覺得中國如能實現全民寬裕的中等收入水平,已是很大福祉。要建成“全面中產社會”,仍需在艱苦奮斗的途中奔波不已。

    4. 從吃苦耐勞的人民手不停腳不停,到現在可能意味著,更多需要機器人的手不停腳不停,AI驅動的手不停腳不停,以及智慧大腦永不停。而人的創新精神、不懈怠不停步的奮斗精神,永遠是最可靠的發展之基。

    在高郵我看到,一個地方只要有更高的目標并狠抓落實,就充滿新的發展可能。如果把高郵比作一塊自加壓力、力爭上游的示范田,其最突出的表現是跳出高郵發展高郵,通過鏈接、引入更強更好的資源,抬升產業水平,盤活現有要素。高郵之路,是行之有效、有活力的內循環發展之路。

    通過調研,我對中國經濟的新發展也有一些新想法。過去幾十年中國建設了四通八達的高速公路、高鐵、移動通信網絡,宛如高質量的紐帶連接全國,帶動了很多地方的發展。在創新驅動的今天,中國需要構建新的價值流,即以高素質人力資本、知識、眼界、資金、教育、傳播、市場機會等為內涵的價值流,讓這種價值流像江河一樣更好流動,沃灌那些正在奔向發達的地區。今天中國大多數地方的發展,缺的不是硬件,是軟性價值。這些地方也不是沒有空間,缺的是點石成金、讓價值釋放出來的契機。因此,中國需要構建一套機制、方法,讓主要集聚在一二線城市的高價值流,也能造福三到五線的城市。例如,高郵做了部署,希望未來幾年產生若干家上市公司,如果京滬深等地的金融專才到高郵走一走,盤一盤,很可能會起到事半功倍之效。

    從高鐵網絡到高價值流網絡,是高質量發展在全國各地都能開花結果的必要條件。內循環不是各自循環,恰恰是要打破各自的邊界、局限,彼此交融,彼此借力,以高帶低的大循環。

    高郵管工業的副市長說:“在高郵,一個人只要努力奮斗就不會有生活問題。”

    中國也一樣。雖然問題層出不窮,但真正解題的鑰匙只有一把,就是奮斗。

    14億人口的大國實現現代化,在新的大變局下,可能比原來預想的要曲折,會有更多波動。需要更多耐心,創新,韌性,平常心。

    在高郵的調研啟發我,無論一個人還是一個地方乃至一個國家,如果想清楚自己的命運,那么不管怎樣的道路,走起來都能更加坦然。

    手停口停是命,唯奮斗與創新才能樂天安命,這就是我在高郵想到的中國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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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任編輯:sdnew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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